倉庫

殷紅的血珠順著鋒利的刀片緩緩流下，讓書桌染上點點鮮紅。艾里斯高舉流血的食指，歪著頭觀察暗紅血液在燈光下流淌的模樣。

艾里斯等了一會，什麼也沒發生。

這和他的預設不同。

「艾里斯！」察覺到他的舉動，他父親尼克朝他這大步走來，扯過他的手查看他的傷口，眉頭皺得死緊。

他用魔杖治好了艾里斯的傷口。艾里斯將食指和拇指互相摩擦，企圖搓掉傷口復原帶來的麻癢感。

尼克握緊他的雙手，看起來既疲憊又傷心，「別再這麼做了，好嗎？」

艾里斯卻牛頭不對馬嘴地問道：「我應該感到害怕嗎？」

尼克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你感覺到什麼？」

艾里斯漠然地說道：「什麼也沒有。」

艾里斯坐在無水的噴水池邊，仰望晴空浮雲。妹妹海莉則是在小草坪上跑來跑去，一會追蝴蝶一會看螞蟻爬行。她總是能找到自娛自樂的方式，即使是在完全陌生的地方也一樣。

今天是錫爾維斯特家族聚會的日子，但父親並未帶他們去和親戚交流，而是把他們帶進這個玫瑰迷宮的一角，並吩咐他們好好待著，不要亂跑。

這個玫瑰迷宮是錫爾維斯特的花園，被修剪成迷宮造型的玫瑰叢正值花季，五顏六色的花朵在豔陽下爭奇鬥豔，濃烈的香氣則比香水還馥郁，讓艾里斯一進來就打了好幾個噴嚏。

艾里斯抓著噴水池的邊緣往後倒，半躺在空中研究噴水池的人馬像。他的目光順著人馬健美的肌肉線條，滑向搭在弓弦上的蓄勢待發的箭矢，這才發現箭矢指著海莉的背。艾里斯直起身子，轉頭看向海莉的方向。海莉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不再到處跑了，而是在玫瑰構成的高牆前伸長手跳呀跳的，綁成兩條馬尾的黑髮像波浪一樣在空中舞動。

艾里斯往上看，是一朵白色的玫瑰。

他們這區開的都是香檳色的玫瑰，這朵白玫瑰不知道怎麼混進來的。艾里斯走到海莉身後，用力往上一跳。他感受到花莖在他手裡折斷，以及手裡傳來的些微刺痛。

「給妳。」艾里斯把花遞給海莉，海莉楞楞地接過花朵，眼睛直盯著他被劃出一道血痕的食指。艾里斯皺起眉思考，這時是應該做出害怕的表情呢，還是應該表現出難過的樣子？

他不知道該表現出何種反應才不會讓海莉失望。就在他做出行動前，海莉扯下繫在髮上的緞帶，一邊的馬尾頓時散了開來，蓋住了海莉右半邊的肩頸和後背。她牽起艾里斯受傷的手，用緞帶小心包起艾里斯的傷口，並在末端繫上一個小小的蝴蝶結。

「好了！」海莉笑開了臉，眉眼間有股大功告成的意味。艾里斯彎曲指節，食指上的藍色緞帶讓動作變得遲鈍，但不討厭。

經過剛才一番折騰，海莉現在的儀容只能用邋遢形容：不僅髮型毀了，連水藍色的小洋裝都被玫瑰叢鉤破了不少地方。艾里斯繞到海莉身後，挽起她的黑髮。海莉好奇地仰起頭，想看他要做什麼，但艾里斯把她的頭硬是轉了回去。

艾里斯拉下另一邊馬尾的緞帶，用手指稍微梳理一下她的頭髮後，幫她把頭髮綁成一條辮子。完成以後，艾里斯稍微後退，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傑作後不滿意地嘖了一聲。他本來就不知道要怎麼打理長髮，加上食指受傷影響了手的靈活度，使得海莉的辮子看起來鬆垮垮的。

不過海莉完全不介意，她好奇地摸摸新髮型的髮尾後把辮子扔到背後。海莉把那朵白色的玫瑰花遞給他，柔軟紅潤的臉頰出現兩個小酒窩。艾里斯不明白她的意思，如果不想要的話為什麼要摘呢？但他還是收下了那朵花。

「我出去一下，不要亂跑。」艾里斯摸摸海莉的頭，覆述一遍剛才尼克對他們說的話。他不想讓爸爸失望，不過他實在去得太久了。

艾里斯在迷宮間穿梭，試著在這些比他還高的樹籬間尋找尼克的身影。他沒花太長時間就在開著黃玫瑰的地方聽見他的父親正在和一個陌生男人說話，艾里斯躲在玫瑰樹籬後，想知道他們究竟在說些什麼要說這麼久。

「我再說一次，」艾里斯認得這個語調，這通常表示「沒得商量」，「海莉才三歲，根本不適合當家主候選。」

「繼承人應該從小培養。」那個陌生人說道。艾里斯覺得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怪，像是一條蛇在說話。

「那你何不培養你的維若妮卡，她是你女兒。」尼克短促地笑了一下，「別裝了，我們都知道你不是要培養繼承人。」

陌生人接下來說的話艾里斯聽不太清楚，不過他沒說多久尼克便打斷了他，「用工作威脅我也沒用，這世界總有錫爾維斯特管不到的地方。」

「但你能去哪呢？你的太太──我記得是叫艾許莉？她就要升官了吧？以一個年輕女人來說挺不容易。」陌生人笑了起來，讓艾里斯打了個冷顫，「她能理解你在害怕什麼嗎？當然不能，因為你甚至不能說給她聽。」

尼克久久不發一語，陌生人再度說道：「我們就別浪費時間了，尼可拉斯。如果你捨不得女孩的話，男孩也可以。」

「我拒絕。」尼克這麼說道，接著艾里斯聽見踩過草地的腳步聲。他想找地方躲起來，但來不及了，尼克已經從轉角處走出來。

尼克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艾里斯！我不是叫你──」

「看來這就是你兒子了？」

說話的男人有著瘦削的臉頰，埋藏在深陷眼窩中的冰藍色雙眼緊盯著艾里斯。尼克緊閉著唇，拉著艾里斯大步離開了。

艾里斯回過頭，那名男子還待在原地，看起來好像在笑。

他們一起回去找海莉，在這之間誰也沒說一句話。尼克甚至沒有責備他偷聽別人說話，只是眉頭深鎖，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其實艾里斯很想知道他們剛才在說什麼，只是尼克的表情太過沉重，由此他判斷不應該在這時候問問題。因此他只好把問題悶在心裡，表情也跟著凝重起來。

不一會他們便找到海莉。一看到他們，海莉立刻咯咯笑著朝他們跑過來，把一朵香檳色的玫瑰舉高湊向尼克。尼克勉強擠出笑容，接過她手中的玫瑰後摸摸她的頭，「謝謝。那朵是給哥哥的嗎？」他指著海莉手上的另一朵玫瑰。

「不是，哥哥已經有了。」海莉搖頭，艾里斯幫她綁的辮子來回搖晃，「這是給媽媽的。」

「原來是送給媽媽的啊，海莉好乖。」尼克把花朵插進胸前的口袋，抱起海莉，「我們回家。」

「回家！」海莉高舉雙手歡呼。

他們依然沉默著，只有海莉絮絮叼叼地說著自己在玫瑰園中的發現，似乎並未察覺爸爸和哥哥有哪裡不對勁。說著說著她的語速漸漸慢了下來，中間還夾著幾個呵欠，最後靠在尼克的肩上睡著了。睡著時她還緊握著要給媽媽的玫瑰花，尼克讓艾里斯從海莉手中解下那朵花，免得掉了。

三人之間再度恢復沉默。等他們走出本家大門外頭，艾里斯仰起臉，「我可以代替她去。」

尼克有點驚訝，接著露出了和他弄傷手時一樣的表情。艾里斯希望他不要再露出那種表情了。

「沒問題的。」他又試了一次，尼克摸摸他的頭，他感覺到父親手有點顫抖。艾里斯不再嘗試了，他抓住尼克的手，如果遇到不好的事，媽媽都是這麼做的。

沒問題的，他缺少感覺，所以不會痛，不管是什麼都傷害不了他。

很久以後，他才明白不痛不代表不會受傷。

但他從不後悔。